夕阳跌跌撞撞地滚下山去的那一刻，贤谋一个人在河边那座公园里踽踽地走着。

　　公园里一片宁静，宁静的就像古人的心情。

　　贤谋叼着一支烟，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，烟雾时隐时现，一副极写意的样子。贤谋的目光慢慢的扫着公园的每一个角落，终于停在了那座仿古城堡建筑上面。许久许久，他记起那位名人在一本小说里说的：城里的人想冲出去，城外的人想撞进来。

　　贤谋很早就撞进那座至今让他一想起来便要唏嘘不已的城堡。在他，那是比死去一万次还要深刻的痛。那城堡竟然不留给他一株让他的心情哪怕有片刻的宁静的树，却只剩一片总是要去做那种善良的抵抗的喧闹。

　　贤谋把这种心情注入宣纸。于是，他笔下的每一颗鸟声都能淌出血和泪来。即便是追出尘的隐士，看到此也要摔下几声重重的叹息。

　　烟，终于吸完了。贤谋把过滤嘴用手指狠狠地一捏，像掐断一段痛苦似的;然后把它踩到脚底下。

　　他能零落为泥么?

　　被撕得稀巴烂的过滤嘴静静地躺在地上，它并没有凋谢成泥土。也许他还会醒来，像那颗古莲子，重新破土。他盯着它立时就感到晕眩。是啊，那个骸骨的世界里，这么久没有风，能把这恼人的东西卷走。

　　家，就在不远处。此刻，贤谋只有乡愁没有家念。他突然发现这个家离他越来越远，这个家不像那个有炊烟的老家那样熟稔。这个城市没有袅袅的炊烟，却有着一辈子也理不清的比炊烟更缱绻的缠绕。贤谋自己就像索尔•贝娄笔下的城市流浪汉那样晃来晃去，晃得累了，他便开始放逐自己。但是他始终没能放逐心里的苦难。

　　贤谋把双手插在裤袋里，向河边踱去。那种茫然的神情一滴滴地淌出痛楚，摇摇晃晃地卷进混濛的河水。河水不够清冽，但多少能洗却一些世事桑麻，贤谋便感到有些释然了。是的，云起于水，雾缘于水，水性的男人，心亦己随水，你还能说什么呢?

　　突然，贤谋不经意间从口袋里摸出一片发黄的纸，他不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，只觉得如同尤物一般。他不想看也不敢看。他想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幅败笔了的水墨画，想扔也扔不掉，只好把它深藏在口袋里。这时，他把它掏了出来。他想说什么呢?什么都不能说。就像着一个黄昏，无法说清什么;就像那一座已经隐去的夕阳，掩饰不了什么。

　　那么就让心情做一次最随意的流浪吧，贤谋想。

　　其实，贤谋不会流浪出多远。即便乡愁不是一种距离，他也会被一支幽幽暗暗的曲子感动得泪流满面。那是母亲的叮咛和牵挂，也许就写在哪一片发黄的纸上。母亲的任何一片静静的笑。都是洒在他脸上的阳光。在他的童年背景上，不仅仅只是爬树粘蝉、下河逮鱼的记忆，更难忘的是携刻了一座母亲，一个苦命的妇人。

　　于是，贤谋曾经想到他母亲坟前去痛哭一场。不吹长萧，也不执横笛，只是以泪洗面，什么也不要说。远方的那一颗树，一定会告诉他什么叫做痛苦。

　　我常常到贤谋的画室里看他作画。在我最初的感觉里，最简单的水墨，画了花，一定要画上叶和鸟。后来看得多了，我才知道艺术并不那么简单，艺术总是在用艺术家的激情，焚烧生命。那一次，我对贤谋说，我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一幅水墨，一大片的空白，只有几根纤纤的细草衬出一大片空空的水，我久久地被这幅画的空灵所刺激，感觉极好。贤谋似乎很认真地听我说，却一直是凝水似的屏息。然后，他突然铺开宣纸，大笔一抖，竟泼了满纸的水。那种宣泄一下便攫住了我，使我跟着他酩酊大醉。结果，他和我都瘫在椅子上了。

　　这幅画他终于没有画完。

　　我希望他不要一下子画完。因为他还需要宣泄，他还有许许多多的痛苦需要派遣。

　　贤谋属水性。他喜欢听雨，喜欢雨丝把视野切得零零乱乱，他常常随着雨声，伴奏自己的心境，使之有着苦痛后的片刻的幡然。我的一位朋友把贤谋的画室号为“白雨轩”，让他兴奋了好久一阵子。我知道，在贤谋的那些以笔墨玩水的故事里面，藏着一个个缠绵悱恻的情节，他们总会让我读出感动来。

　　我想起了H。

　　H是一个很有内涵的女子。她常常用一种别人所没有的眼神望着贤谋，贤谋觉得那便是一片水。于是，他的画笔也随之奔驰而去。我感觉这种意境极美。美到了极处，你也就忘却了水的来处，贤谋常常鼓励我邀H下舞池，H的舞步及其透明，透明得让我也成了临风之蝶。贤谋这时会努力地为我们鼓掌。我知道贤谋已被某种情愫渲染的有点炫惑，我知道贤谋心中的那些水墨此刻都被软化为水，一汪是空灵，一汪是透明。贤谋常常为水而走神，多少能够稀释他的疲累，为他荡开一隙荒芜的轻松。在他眼里，不止是H，还有那些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女子，那是从激情的伤口流出的瀑布。

　　贤谋乐于被女人的瀑布淋成一匹蒹葭。那叫宛在水中央。

　　贤谋想化水而去。

　　其实，大概只有我能明白贤谋的故事里那些关于水的情节。我知道只有水能泅渡贤谋的心情，我希望那一座座水能把他心中的痛苦都注释成往事，我甚至希望他的所有往事都能婉约成一汪宁静和一汪清幽。

　　那一早，晨星刚刚隐去。贤谋和往常一样，来到公园里。他坐在石板椅上，依旧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烟。他的目光扫过那座仿古城堡建筑，心不由怔了一下。最后他把眼神落在了远方一棵孤零零的树上。树上没有鸟影，也没有风铃，只有一绺轻飘飘的感叹，令人颤栗。

　　贤谋泪如泉涌。

　　贤谋踱到了河边。河水并不灿烂也不透明，河水走神一般驮着一种无言的痛楚，缓缓地流淌着，一路嗦嗦而呜咽。

　　贤谋像捏碎自己的心情似的，把那根被泪水濡湿的没有吸完的烟，狠狠地捏碎了，抛进河里。

　　这时天空入水，太阳还没出来。

　　1995.8.23